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学者访谈(三)

1998-10-13 来源:光明日报 本报记者 包霄林 我有话说
学者访谈(三)

对知识分子若干问题的反思

——访许纪霖

人物素描:赵和平

本报记者包霄林

许纪霖,上海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,主要研究中国现代思想史、知识分子与当代中国思想文化评论,著有《中国现代化史》、《寻求意义》、《智者尊严》等。

问:这些年来,您一直从事知识分子问题研究。您觉得知识分子有什么样的特点,什么样的人可以算知识分子呢?

答:广义地说,有知识的人都可以叫做知识分子。但我觉得,知识分子应该体现对当下社会文化的关怀和责任,兼备学者和思想者两个身份。这两个身份并不冲突,但在精力分配上肯定会有矛盾。

问:前几年思想学术界关于人文精神的讨论,很主要的内容就是对知识分子在当代的责任与使命的思考,作为发起者和参与者之一,您是如何看待这场讨论的?

答:1993年人文精神讨论的背景是,在市场经济发展过程中明显出现功利化倾向的情况下,人尤其是知识分子,怎样获得生活中的意义,这就是我所理解的那次讨论的原因。韦伯说,人的理性有两种,一种是工具理性,另一种是价值理性。资本主义社会中工具理性占多数,但是应该注意,当工具理性过于膨胀时,人们就会失去社会发展的终极目标,丧失灵魂。前些年我们社会中工具理性也有一定程度的膨胀,因此人文精神的讨论持续了几年,至今余波未消。但这场讨论不是没有问题:虽然声势很大,问题尖锐,但是讨论的深度远远不够,提出来的问题没能在知识学理上深入下去。我觉得这场讨论的学理深度,从一定意义上说还不如1922年科学与玄学的论战。中国知识分子论战不穷,从“五四”以来一贯如此,但是很多知识分子满足于立场表述,忽略了潮流背后的知识背景。因此,许多知识分子在意识形态上建树较多,但在思想学术上建树较少。

问:顾准和陈寅恪被认为是知识分子中比较典型的代表,对他们您有什么评价?

答:我觉得近年来所谓的“顾准热”,是知识界的一种悲哀。顾准思想是在七十年代前形成的,是对理想主义的反思,他的思想比较前沿,独树一帜。但是,八十年代我国思想大解放,也吸收了大量西方的文化成果,严格地说,放在世界的大背景下仔细分析顾准的思想,并没有很多的新东西。然而,十几年之后还会引起巨大反响,这是令人惊讶的。当然,我不否认顾准思想的意义,但是,顾准对问题的讨论仅仅是初步的,在当时的社会历史条件下,他来不及更深入地思考。在“顾准热”中,我没有看到有份量的研究论文,更不用说著作。所以,“顾准热”只能说明:我们有些知识分子激情有余,理性不足。仅仅凭着激情和对现实的感悟来提出问题,这还不是知识学术思考。我们尚缺乏用理性精神来梳理二十世纪中国的问题,缺乏坐冷板凳的精神。

问:前一阶段有人说,现在应该学术凸出,思想淡化,这个观点引起了很多的争论。您怎样看待这种提法?

答:这种提法反映了一种现象,即八十年代文化热时,到处是“思想家”,90年代以来,这些人退出了,在一些专门的学术领域进行规范的学术研究,这是一种新趋势、新现象。然而,另外一些人担忧起来,认为这样就会只重学术不重思想了。这种现象确实也有,90年代以来随着知识体系的健全,职称、学位制度等等更加规范,为学者提供了空间,于是他们在专业里辛苦耕耘,就可以获得一个位置,不再有知识分子对社会文化的关怀。但这又走了另外一个极端:只重一种技术化的学问,不要深刻的思想认识。你刚才讲到陈寅恪,前几年搞考古学的人,把陈寅恪描绘成“国学大师”、“全才、全家”,外语和史料考据十分了得。他们这些人把国学简单化为“功夫”,一种工匠做的技术性工作。但是,即使是国学,背后也有很大的关怀,陈寅恪不仅“功夫”好,他对中国文化、世界文明,对当时的年代有深刻的观察。他常常说自己是“文化移民”,“文化托命者”,体现出一种强烈的关怀意识。所以我们看他的《唐代政治史研究》、《柳如是别传》,并不是“全家”所能作出的,他对于文化和历史有着深刻的见解。所以,“陈寅恪热”中所谓的“全家”称呼曲解了他,只看到陈的一面,忽视了陈的另一面。

问:历史上,文人读书很大程度上为了做官,但是考了状元后,究竟他是知识分子还是官员呢?不是很清楚。这对今天的知识分子有无影响?

答:我认为,20世纪知识分子最大的问题是缺少社会归属感。西方和日本的现代化都不伴随文化知识的断裂,而世纪之初中国社会开始转型,废科举,改文言,本来知识分子背后有传统文化背景,但是当时断裂了,知识分子被迫割断旧根,从西方寻找新的根。这必然产生震撼,知识分子种种思想浅薄、彷徨都与此有关。80年代时我曾经讲过知识分子要有独立人格,但现在看,它只是表,不是本。知识分子的人格要撑起来,不是自己所能为的,这需要有文化底蕴。所以,今天重建知识分子人格,要重建文化上的根。现在我们构建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文化体系,就是要为建立新的根做准备。这种根应是多元的,它的资源应该是多方面的,东方的西方的都有。其次,还要建造起自身的家园,即建立知识体制,我称之为“第三种尊严”。举一个例子,美国的罗尔斯教授地位很高,有一次他在哈佛讲课,下课后学生们一直在鼓掌,罗尔斯已经走出教室很远了,掌声仍然不断。一位中国留学生问他的美国同学,我们鼓掌要到什么时候为止?同学答,要等到大师走远了还能听到掌声为止。知识的尊严和地位由此可见一斑。这种知识的尊严,不是克林顿、比尔·盖茨的,而是罗尔斯的,丹尼尔·贝尔的。这需要从制度上去建设,不是靠呼唤一下人文精神就可以建立的。

问:您说的知识缺少尊严,除了体制建设方面的原因,知识界自身是否也有值得检讨的地方?

答:是的,这也和眼下知识的“通货膨胀”有关。现在个别地方有权有钱的人就能弄到硕士、博士、兼职教授等等头衔,少数大学为了功利,乱送头衔,使得“教授、博士”大规模地贬值。如果学术体制丧失了严肃的学术评价标准,一个人有无水平有无思想,还要看他的关系、权力和金钱,这就出问题了。现在问题不仅出在大学,出版系统也有。国外出一本学术书比拿一个博士学位还难,必须经过评委匿名评审,有的书修改几年后才能出版,从而确保了学术著作的水平。但是现在,我们一方面出真正好的学术书很难,一方面却学术垃圾充斥。所以我认为,我们的学术体制要尽快改革,出书进行匿名评审,这不是技术上的改变,而是重建一种新的学术体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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